给鱼加点糖

开卷有益 | 2008-02-29

吕建忠,1972年出生,机关职员。

我,叶子璇,1978年出生,某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。

听上去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坐在了一起,共同消灭面前的一笼小笼包子。满福楼的小笼包子我多久没吃了?好像刚工作时和同学吃过。也是我第一个男朋友。五年过去了,味道还没怎么变。薄韧的皮,肉馅里加了葱花和姜。可周围的环境让我不能接受,没有服务员,什么点心都要自己去拿,桌子一层黄腻腻的油,盛着醋的小碟子是缺了角的。我暗自叹息,看来是年老色衰了,沦落到小吃园里相亲了。

“其实,”他的声音犹豫着,“我没想到你会穿得这么正式。我都三十二岁了,相过不少的亲,每一次都不成功。这一次,我想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不会成功。我一个月才两千元,不能每次相亲都进咖啡馆西餐厅。”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坦率的老实话。

我穿白色丝绸上衣和黑色裙子,腰部系了细细的黑色皮带。头发是在本市最时尚的发廊“宝珊娜”剪的。我们两个人,怎么看都像两个世界的,但是,我突然对他的百分之七十概率发生兴趣。至少,这个人老实得可爱。

“既然成功概率这么低,为什么还来呢?”我微笑着问。

“因为,”他说话的声音总是慢吞吞的,像是我的上一辈,不过带点老北京特有的温文尔雅,听上去挺怀旧:“但是让我嫁给他是不可能的你知道,一个男人到了三十几岁还没有女朋友,周围会有多少好事的人?我都看得烦了,每一次至多见两次面就拜拜。早晨起来我对自己说,如果今天还有人与我介绍我就相最后一次亲。如果今天没有,那我就决定终身做王老五。临下班五分钟,会计大姐突然来为我介绍了你。可你条件那么好,月薪是我四倍,年龄比我小六岁,简直像一个神话。不管怎么样,我得对得起早上发下的誓言。”

我不敢笑了,甚至有些起鸡皮疙瘩。事情怎么这么戏剧化,我早上也发了这么个誓,我再慎重地看了他。他的脸没有什么特色,不英俊也不难看还一点都不酷,上帝啊,不会让我和这个男人共度一生吧。

也许是说了真话的关系,他明显放松了。吃完包子后我们去街心花园转了转,他说了不少话,临分手的时候说:“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?”

我突然有些不忍心,便说了不。

我很快发现说“不”是错误的,他把这个当作了我认同他的讯号。

他这个人很特别,才认识第二次就把我带到他的家。

在这个治安不好的社会,我竟然敢认识他第二次就单独与他呆在这个小公寓里吃饭,惟一的理由就是他是个充满安全感的男人,老实到不令女人有欲望,荷尔蒙是互相释放的。

他的手艺倒不坏,凉拌鸡丝很是爽口,清脆的黄瓜丝和鲜嫩的鸡丝杂在一起,再加上地道的香油,味道很是醇厚。正当我赞不绝口时,他却说:“这是我为我的初恋女友特意烹制的。因为她,我学会了烹饪。”

鸡丝一下子变得粗糙,卡住了我的喉咙,我尴尬地笑,不知道如何是好,他却滔滔不绝说起了他的初恋,没什么特别,就是眼睛明亮麻花辫穿白衬衫的女孩,没准现在变成了腰比水桶还粗的大妈,但是他的深情模样令我有些食不下咽。

三天后他又打来电话,我拒绝了。

“为什么?”他不解地说。

“我们———不可能成为那种意义上的朋友。”我有些难以出口。他这个人是那样实诚,拒绝他是一件艰难的事。

“我知道没希望。但是……”他的声音轻下去,像个大男孩,让我的心变得软软的如一朵棉花。但是让我嫁给他是不可能的。

我要嫁的人要有霸气有财富,他都没有。

我违背了最后一次相亲的誓言,又相了一回。

这回对方年貌相当地位高尚,是有名的律师。名字叫杜安逸,和叶子璇的名字好像珠联璧合,都不俗气。吕建忠的名字(我怎么会突然想到他)听起来就是在红海洋中出生的。

吸引我的不是他的头衔,而是他脚上穿的那双路易威登的小羊皮乐福便鞋。他没有穿袜子,行走椅坐间,无意露出略带毛发的脚踝,很性感,非常有男人味道。

充满男人味道的还有他的长相。皮肤黝黑,四肢健壮,五官挺拔,如白瑞德再世。他的笑容温暖而有教养,西餐厅的壁画和蜡烛都让我微醺,虽然法式大菜充满繁琐,而且味道还没吕建忠的菜烧得好,但是就有一种让人醉了的气氛。他三十四岁,钻石王老五,我没想到二十七岁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好运气。

我们矜持地说着话,我努力维持着一个高尚淑女的温婉得体,谈话范围仅涉及对方业余爱好,他留学英伦,所以那样有绅士味,还带一点点野性,最迷人。

我兴奋地与吕建忠谈相亲过程。他不掩饰失落,甚至略带恨意:“你说过你的最后一次相亲对象是我。”

“但是”我为难地说:“我们是不可能的,而且,我发现我并不是不婚主义者。”

他伤心地说:“可是我很喜欢你。而且,我又得为纪念我们的友情烧一道菜。”

我惊讶:“你不会吧。我有了男朋友你就断绝了我们的友谊,妒忌心这么强?”

他咧了咧嘴,勉强一笑:“我害怕受不了。”

他就是这么一个老实男人,把感情和想法都清清楚楚说出来,所以人缘一直不错但感情空白,没有女人敢嫁这样好到透明的男人。男人通常带三分坏才吸引女人,乱世出的英雄多半是奸雄,女人就是这么贱。

没等我说话,他自己先自嘲:“你什么菜都爱吃,我不知道你特别爱吃什么,所以,不能断了你的友谊,否则连可回忆的菜都没有。”

沉默三秒钟后,我们相对大笑。可是我好像看见他的点点泪光,是不是看花了眼?

和杜安逸的感情发展火热。他颇懂浪漫,舌灿莲花且热情似火,不愧是大律师。认识两星期我们就接吻,三星期后打得火热,只剩下关键一步。一丝犹豫让我守住最后防线,他没勉强,温柔依旧。

三个月后他把钻戒藏在哈根达斯冰淇淋里向我求婚。当然狂喜,但是随后一丝恐惧。我不知道恐惧什么?他有房有车职业高尚,富有情趣且相貌堂堂,他满足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所有梦想,但我还是恐惧。我开口,声音有一丝微颤:“为什么,是我?”

“为什么不是你?我总要结婚,一个正常的男人都要结婚,而且一个律师,婚姻稳固的律师给人信任,口碑良好。子璇,你是结婚的好人选。”他平静地说。

听起来理由不错,可是我———为什么感到不对劲?我低下头全力对付面前的牛排,然后说:“我要想想。”

“当然。”他也没抬头,同样聚精会神对付面前的牛排。那牛排烤得老了。我想起吕建忠的洋葱炒牛肉,嫩嫩的,又不怕不熟。

我对吕建忠说了杜安逸求婚的事。他又是嘴角一咧,似笑似哭:“我不知道该不该不高兴,看见我心爱的女人……”

“别那样肉麻好不好?” 我可没心思和他说笑话,皱紧眉头:“我为什么对他没信心?他那样优秀,也许是我自卑。但我条件也还不错,好歹也是大公司部门经理。相亲对象都挺优秀,吕建忠你是条件最差的一个。”

吕建忠笑容很难看:“还不如你对自己没信心。女人都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。你厅堂是上得了,可是厨房……你只会烧开水。”

他无限打击我信心,我气愤:“谁说我不是好主妇,女人会的我都会,不就是煮菜吗?我可以学,你现在就教我。”

他被我缠不过,笑道:“冰箱里还有一条鱼,不如我教你烧鱼。”

鼓出的鱼眼睛,粉红的肉,让我有几分怯意。可话既已说出,只能眼睁睁看他的烹调过程。原来这么繁琐,一条鱼,开膛,破肚,撒盐,加葱,然后渍在酱油里。原来一条美味的鱼后面的真相是那样残酷、平庸。不对,他———没加糖。我大叫。

他无辜的说:“烧鱼怎么要加糖?”

“当然要加糖!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加糖,但是妈妈烧鱼有个习惯就是加一点点糖。他反复追问我理由,我答不上来。

平白的,一股怒气,从胸腹之间沸腾,然后冲喷。他疑问的神情,看上去那样刻板。吕建忠,一个什么都要说得清清楚楚问得明明白白的男人,在这个社会,什么都不要问才能游刃有余的社会怎么找得到自己的位置?所以他三十多岁了,仍然是小科员。所以他始终找不到自己的爱情,没有女人愿意嫁他,虽然老实是最好的品质,但在成年男人中,有时是愚蠢的同义词。

我全给他说了,还文艺腔的加了一句话:“生活不全是盐,要加糖。”他怔在了那儿。

和杜安逸,仍旧是恋爱的程序。去高级餐厅吃饭,接吻,渐渐的,接吻就像吃饭一样,好像所有的激情都用光了,这是三个月过十五天,他没有追问我考虑好没有。

已经半个月没和吕建忠联系了,手机上看见他的电话,不接。慢慢的, 他没了音讯。惆怅不是没有,但渐渐的,也就淡了。

结婚是什么呢?年轻的时候有爱情做嫁妆,但这是最不耐消费的。无非是门当户对,然后渐渐的有了感情,然后又是儿女,渐渐的,儿孙满堂。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,一生,就这样过掉了,考虑这么多干嘛?

如果,他没有勇气求第二次婚,不如我去找他。

车停在他的楼下,然后,然后看见他和一个女孩亲密地走下楼,他的手搂着她的腰,他凑近她耳边亲密地说话,她大笑。我怔在了汽车中,我不知道如何。我是不是该回去?

但是他看见了我。他对那女孩说了些什么,她往我这儿看了看,点点头笑了笑走了。

他开了车门,坐在我身边,随意地问:“今天怎么来了?”

他仍是那样绅士。穿三宅一生的衬衫,有淡淡的薄荷香。但是一切都变了,如果说婚姻是无味的,真相如此残酷,还是让我受不了。

“是一位客户。”他随意地说,仿佛,他们刚才相聚了三尺远。

我不语,心中的酸楚,慢慢漾开。眼泪,不争气地下来。他把手放在我肩上,我挣脱。他沉默,良久,抽起烟来,话说得慢而有力:“子璇,我这种年龄的单身男人,不可能没有欲望,也不可能感情上一片空白。但是,我真的喜欢你。成年男人真情不多,我在你身上,有很多。”

他拉过我的手,再一次轻轻的套上钻戒。第二次求婚在这种场合,但是我已不能选择。成功的男人,背后都有你不知道的故事和感情,想得太多,只能孤身到老。

我不能给自己太多考虑的机会。心一狠,钻戒套了上去。从此一生,尘埃落定。

定下婚期,才一个月的时间。定酒店、婚纱、发请帖。一个人呆在租来的单身公寓细细写着好友的名字。再过几天,就要搬进杜安逸的三室两厅。小房子中的一切,反叫我留恋。夜风轻轻吹,白纱窗帘悠悠飘起,窗外的米兰,香得让人晕。一个个朋友的名字在我笔下慢慢的清晰。写到吕建忠,心中竟然一颤,笔尖一抖,写花了。再写,还是花的。于是放下笔,打开收音机,躺在沙发上,让自己歇一歇。结婚的事,累了。

是苏苏姐姐的烹饪节目。又是一大堆来电,问些技术问题。苏苏姐姐耐心地作答。有一个男人问:“苏苏姐姐,烧鱼的时候要不要放点糖?”

我猛地坐起来,开大音钮。 苏苏姐姐亲切地说:“烧鱼的时候放点糖可以增加鲜味, 特别是南方人,烧鱼的时候喜欢放糖。很少有男孩子问这种问题,你一定是个模范先生。”

“不,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。很爱很爱她,但是有一天,她为烧鱼的时候要不要放糖离开了我。其实,不是为这个。她始终当我是普通朋友。她给我说了一大通话,非常现实的话,我很伤心。但是我还是想弄明白,烧鱼的时候要不要加糖?现在我明白了,她没有给我的答案我知道了。如果有一天,她来做客,我会烧一条很好很好的红烧鱼。我只会烧给她吃。不是凉拌鸡丝,也不是幸福三丝,这是只给她的菜。我终于找到了能够回忆她的菜,给鱼加点糖。”

给鱼加点糖。我不由笑了,泪水却在眼眶中打转,终于,流了一脸。我知道,我永远远离了一份平淡恒久的爱情,那是,盐的爱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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