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的“推恩令”是中国传统文化反思的科学基点

开卷有益 | 2011-01-13

汉武帝时期,中国古代思想、政治发生了巨大变革,这些变革承上启下,对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具有决定意义。后来,人们研究和反思汉武帝时期的这些变革时,往往都以“汉武帝‘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’”为基点。对此,笔者在《汉武帝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子虚乌有》(1)一文中已指出,这是不对的。那么,这一基点在哪里呢?笔者认为,是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的“推恩令”。为什么说是“推恩令”呢?本文就想谈谈对这个问题的新看法,不当之处,敬请批评。

“推恩令”告诉我们:汉武帝时期思想变革与政治变革是统一的

汉武帝时期的社会变革,说到底,主要是思想上采用儒学为指导,政治上“削分封,行郡县”。这两个变革,严格说来不可分。

过去,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说在汉武帝时期的社会变革时,只侧重思想领域,忽视政治领域,这很容易造成两者的脱节,从而使人模糊对这段历史的认识。只有从“推恩令”出发,才能把两个变革联系起来,才能说明二者的统一性。

关于“推恩令”,据《史记·平津侯主父列传》载:主父“偃说上(武帝——引者)曰:‘古者诸侯不过百里,强弱之形易制。今诸侯或连城数十,地方千里,缓则骄奢易为淫乱,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。今以法割削之,则逆节萌起,前日晁错是也。今诸侯子弟或十数,而适嗣代立,余虽骨肉,无尺寸之地封,则仁孝之道不宣。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,以地侯之。彼人人喜得所愿,上以德施,实分其国,不削而稍弱矣。’于是上从其计”。《史记·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序》记载:武帝“制诏御史:‘诸侯王或欲推恩分子弟邑者,令各条上,朕且临定其名号。’”《汉书·武帝纪》载:元朔二年,“春正月,诏曰:‘梁王、城阳王亲慈同生,愿以邑分弟,其许之。诸侯王请与子弟邑者,朕将亲览,使有列位焉。’于是藩国始分,而子弟毕侯矣。”《汉书·景十三王传·中山靖王刘胜》中说得更清楚:武帝“用主父偃谋,令诸侯以私恩裂地,分其子弟,而汉为定制封号,辙别属汉郡。汉有厚恩,而诸侯地稍自分析弱小云”。

“推恩令”是汉武帝时期思想变革与政治变革统一的标志。它表明:汉武帝不仅正式采用了儒家思想治国,而且取得了成功,从而完成了汉代分封制向郡县制的过渡。

并且,“推恩令”的整个过程都清楚明白,有案可查,不象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:是谁——是田蚡还是董仲舒提的建议,武帝采纳了没有,诏令何在?一千年来,虽经众多学者反复考证,但至今仍是一笔令人迷茫费解的糊涂帐!

“推恩令”告诉我们:武帝时期政治变革的意义远远超过思想变革

政治是思想的本质。思想变革是政治变革的要求和反映,并以政治变革为依据,最后为实现政治变革服务。因此,政治变革远比思想变革重要。

汉武帝时期思想变革的提出,是汉初同姓王分封制走向腐朽,历史再次呼唤“削分封,行郡县”的结果。汉初的同姓王分封制,是刘邦当年在平定异姓王叛乱时,刑白马盟誓所确定下来的一种分封政体,这种政体对西汉初期的政权巩固起过积极作用。但是,随着社会的发展,它的弊端也逐渐显露出来,就是各同姓王亦蠢蠢欲动,不服中央统治。正如文帝时贾谊所说:“臣窃惟事势,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流涕者二,可为太息者六,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,难篃以疏举。”“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,火未及燃,因谓之安,方今之势,何以异此?”“今或亲弟谋为东帝,亲兄之子西乡而击,今吴又见告矣。”“天下之势方病大褺......失今不治,必为锢疾,後虽有扁鹊,不能为已。”(2)他首次提出了“削藩”;后景帝时晁错亦坚决主张削藩;武帝初期,王臧、赵绾“议立明堂以朝诸侯”,田蚡“绌抑黄老崇尚儒学”,也都是从不同角度,用不同方法,试图解决这一问题,结果都失败了,只有主父偃的“推恩令”才获得了成功。因此,“推恩令”所解决的问题,是文、景两世长期没有解决了的大问题。

然而,“推恩令”所解决的问题,其意义还不仅限于汉初。笔者在拙作《中国古史分期新探》(3)中曾指出:中国封建社会开端于西周后期的“厉始革典”。“厉始革典”后,中国封建社会的第一个形态是变态封建领主制。这种变态封建领主制的主要矛盾,是以小农经济为特征的经济基础与领主制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,因为小农经济的根本要求是郡县制或统一中央集权制。中国封建社会前期从“厉始革典”到汉初,数百年天下大乱的根源就在这里。春秋战国时的诸侯混战,开始是盲目的,各地诸侯都没有认识到分封制与天下大乱的关系。只是到了战国后期,人们才对这一问题看清楚,如秦始皇说:“天下共苦战斗不休,以有侯王。”(4)李斯也说过:“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觽,然後属疏远,相攻击如仇雠,诸侯更相诛伐,周天子弗能禁止。”(5)秦统一后,彻底废除了分封制,实行了郡县制。但秦的郡县制没得到巩固,二世即亡了。项羽亡秦后,建立了西楚政权,全面恢复了分封制。过去,史学界一直讲秦汉,不讲西楚,这不仅不符合历史事实,而且忽视了西楚政权的历史意义,即它是中国古代分封制向郡县制过渡中,复辟与反复辟斗争的关键一环。刘邦在打败西楚后,实行的虽也是分封制,但他的分封制是以血缘关系固定的。血浓于水,这是西汉初期能赢得短期安定的重要原因。但分封制不符合中国历史发展已成定局,刘邦在当初分封时就对这一点有所觉悟,他曾拊吴王濞的背说:“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,岂若邪?然天下同姓为一家,慎无反!”(6)他死前作的《大风歌》(7)也很悲凉。因此,“推恩令”所解决的问题,是一直困扰中国封建社会前期的根本问题。

同时,“推恩令”还奠定了后来几乎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体制基础。中国封建社会后来多数时期,如东汉、西晋、隋、唐、元、明、清等,政体上实行的都是郡县制。郡县制的发明权虽是韩非、李斯、秦始皇等,但作为一种稳定的政治体制,却是从汉武帝开始才巩固下来的。

由此可见,汉武帝时期政治变革的意义远比思想变革重要。然而,这一重要性只有从“推恩令”出发才能认识到,而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说对此是个盲点。

“推恩令”告诉我们:武帝最崇尚的儒学不是《五经》,而是《孝经》

过去,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说认为,汉武帝最崇尚的儒学是《五经》,这不是对的。

汉武帝崇尚儒学是真,但他最崇尚的儒学是什么,要联系当时的政治变革来回答。《五经》在汉武帝初期虽炒得凶:置《五经》博士、举行《五经》策问等,但《五经》没解决汉武帝初期的政体问题。如前所述,汉武帝初期政体问题的解决,采纳的是主父偃的“推恩令”,“推恩令”的主旨是“孝”或“孝治”,“孝”或“孝治”不出自《五经》。《五经》虽也讲“孝”,但只是将“孝”作为伦理道德,从未将“孝”作为治国思想。“孝”或“孝治”出自《孝经》,比如《孝经·三才章》说:“夫孝,天之经也,地之义也,民之行也。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。则天之明,因地之利,以顺天下。是以其教不肃而成,其政不严而治。”《孝经》过去曾托名孔子,但孔子从未将“孝”正式作为治国思想。把“孝”升华为治国思想,是《孝经》破天荒的发明。《孝经》产生于先秦,作者已不可考,学术性质属儒家,是儒学的一个旁支。

汉代统治者重视“孝治”由来已久。刘邦做了皇帝,为了表示“孝”,尊其父为“太上皇”;惠帝时,首次表彰“孝弟力田”(8);文帝时据说即置《孝经》博士,这是儒学中较早置博士的一经;还搞过“举孝授官”(9),这也是汉以“孝”治国的最初偿试。缇萦上书救父时,文帝为其“孝”所感动,曾专门下了个“除肉刑诏”(10);武帝继位后,元年即表彰“孝子顺孙”:“今天下孝子、顺孙愿自竭尽以承其亲,外迫公事,内乏资财,是以孝心阙焉,朕甚哀之”(11);七年,“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”(12);十二年,正式把“举孝廉”确定为用人制度:“兴廉举孝,庶几成风,绍休圣绪”;“不举孝,不奉诏,当以不敬论”(13);十四年的“推恩令”,表明汉武帝以“孝”治国的成功。

汉代尊儒的口头禅是:“孔子说,‘吾志在《春秋》,行在《孝经》。’”(14)这说明《孝经》是整个汉代治国理民的行动纲领。两汉也都标榜“以孝治天下”。《孝经》在汉代是必读经,《五经》不是必读经,《五经》只需分科选读,《孝经》则是人人要读。不只文官要读,武士也要读,东汉光武建武年间即正式下诏,要虎贲士也必须通《孝经》。汉代不只京师设《孝经》师,地方庠序也必置《孝经》师,还曾征天下《孝经》师入京讲习。“举孝廉”一直是汉代用人制度,如《续汉书·百官志》说:“汉制以《孝经》试士。”汉代皇帝从惠帝开始,前面都加“孝”字,如“孝惠”、“孝文”、“孝景”、“孝武”等。汉代一直表彰“孝弟力田”,用“孝”调节家庭纠纷。如《后汉书·仇览传》注引《谢承书》载:“元人羊凶恶不孝,其母诣览言元。览呼元,诮责元以子道,与一卷《孝经》,使诵读之。元深改悔,到母床下,谢罪曰:‘元少孤,为母所骄。谚曰:“孤犊触乳,骄子骂母。”乞今自改’。母子更相向泣,于是元遂修孝道,后成佳士。”汉法不仅严惩欺辱长者者,而且明确规定:子孙包庇长辈犯罪不连坐。在汉代,孝还能感动天地鬼神,如今天较有影响的黄梅戏《天仙配》,原型就是汉代“董永遇仙”。董永为什么能遇仙呢?因为他“卖身葬父”,“孝悌之至”。可是《天仙配》却把七仙女思凡说成是“天宫寂寞太凄清”;下嫁董永说成是“我看他忠厚老实长得好”。这是对汉代的历史背景和思想缺乏研究,从而贬低了七仙女的政治觉悟和曲解了其时代意义,使现代艺术与传统文化油水分离。假若在其中突出个“孝”字,二者就会水乳交融,浑然一体。更有趣的是,东汉末张角起义后,向栩担心兴兵扰民,便建议朝廷:“但遣将于河上北向读《孝经》,贼当自灭。”(15)可见,《孝经》在汉代已深深植根于人们的信仰之中了。这是“石渠阁会议”与“白虎观会议”的《五经》先生们所无可思议的。在汉代,没有哪本经书比《孝经》更普及,更深入人心,更具有实践意义。

由此可见,汉武帝所崇尚的儒学主要是《孝经》。然而,只有从“推恩令”出发,才能够真正认识《孝经》在汉代儒学中的主导地位和作用,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说对此亦是盲点。

“推恩令”告诉我们:武帝不仅是“崇尚儒学”,而是“儒术合流”

过去,“罢黜百家独尊儒学”说认为:汉武帝时期的思想变革,就是“独尊儒术”,这是不对的。

汉武帝时期的社会变革,本质是政治变革,即由分封制向郡县制过渡。这种过渡包含了两种思想:一是郡县制的思想,二是如何过渡到郡县制的思想。这两种思想都是出自儒家吗?回答显然是否定的。因为儒家向来都主张分封制,从未主张过郡县制,如孔子说:“兴灭国,继绝世,兴逸民。”(16)就是说,郡县制的思想不出于儒家,儒家只是提供了如何过渡到郡县制的指导思想。应当承认,郡县制思想也是一种重要的政治思想,即政治思想中的制度思想,制度思想甚至比其他政治思想还重要。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说的一个理论误区,就是忽视了制度思想也是一种政治思想。

郡县制思想出自先秦百家争鸣的哪个学派呢?传统上认为是法家,其实不准确。应为术家。笔者认为,术家是先秦百家争鸣中的一个独立学派,可是从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《论六家要旨》起,就一直被归入了法家,这是个错误。事实上,术家与法家有质的不同:1 、二者的治国思想不同。法家主张法治,即以法为政治思想;术家主张术治,即以术为治国思想。法治讲求公开性;术治则具有阴谋性隐秘性。如韩非说:“术者,藏之于胸中,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。”“而术不欲见”,“用术,则亲爱近习莫之得闻也,不得满室。”(17)虽然法家也讲术,但只是将术作为策略和思想,不是根本政策。术家也讲法,但不是将法作为根本的治国思想,而是在术指导下的一种统治工具,即法制。2 、二者的法律思想不同。法家主张法律公平;术家则认为,既然法律是君主手中的二柄之一,就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随意论罪,如“重轻罪”、“厚赏重罚”、“连坐告奸”等,即是术家较为典型的法制思想。3 、二者的政体思想不同。法家主张分封制,如《经法·国次》说:“国失其次,则社稷大匡。夺而无予,国不遂亡。不尽天极,衰者复昌。诛禁不当,反受其殃。禁伐当罪当亡,必虚其国。兼之而勿擅,是谓天功。”“故圣人之伐也,兼人之国,堕其城郭,焚其钟鼓,布其资财,散其子女,裂其地土,以封贤者,是谓天功。”术家如李斯、秦始皇,坚决主张郡县制。4 、二者的思想政策不同。法家保护言论自由,如“子产不毁乡校”(18);术家则主张思想专制,如李斯“焚书”、秦始皇“坑儒”。5 、二者的君权思想不同。法家只主张加强君权;术家则主张绝对君权,或绝对中央集权,如“三纲”的原型就出自《韩非子·忠孝》的“臣事君,子事父,妻事夫。三者顺则天下治,三者逆天下乱,此天下之常也。”6 、二者的阶级属性不同。法家是领主阶级的改革派,产生于春秋中后期,早期的代表人物如晋国的范宣子、赵鞅、郑国的子产、邓析等;后期如李悝、慎到等,代表作是《经法》。术家产生于战国后期,是儒士阶层的激进分子,属新兴官僚地主阶级,主要代表人物如申不害、吴起、商鞅、韩非、秦始皇、李斯、苏秦、张仪等,代表作是《申子》、《商君书》、《韩非子》、《战国策》等。法家在中国古代只是在极暂短的时间里起过作用,如春秋中后期晋国范宣子“作刑书”、郑国子产“铸刑鼎”,汉初的“黄老之治”等。不过,自田蚡“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”,法家在中国封建社会后来的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便中绝了。术家则自战国后期以来,直至中国改革开放前,一直是中国学术界的一个十分强劲的学派。术家对中国古代学术的最大贡献,就是发明了郡县制,郡县制也是术家与法家的根本区别。因此,郡县制的发明权属术家。

由此可见,汉武帝时期的思想变革,根本不是“独尊儒术”,而是“儒术合流”。即儒家的政治思想与术家的体制思想的结合。

这里为什么叫“儒术合流”,不叫儒家对术家思想的吸收呢?因为:1 、有个程度问题。儒家把术家的根本思想搬来了,若仅仅吸收,是对术家的不公,有贬低术家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的地位与作用之嫌;2 、有个平分秋色问题。前面讲过,在整个政治思想上,体制思想甚至比其他政治思想还重要,体制思想至少应占政治思想的一半;3 、有个发明权和著作权的问题。郡县制的发明权和著作权属术家,虽然术家在古代对此未申请专利,但是这是无可争议的。因此,笔者认为用“儒术合流”来概括较为合理。

“儒术合流”只有从“推恩令”中才能反映出来,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说对此是不可思议的。历史饶有风趣的是,提出“推恩令”的主父偃,《史记》说他早年“学长短纵横术,晚乃学《易》、《春秋》、《百家言》”,他本人就是“儒术合流”的化身。正因为如此,他才能帮助汉武帝成功地实现了分封制向郡县制的和平过渡。

“推恩令”告诉我们:武帝时“儒术合流”是中国封建社会前期百家合流中的“有机合流”

过去,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说认为,先秦学术的主要特点就是百家争鸣,这是不对的。实际上,百家争鸣只是先秦学术的前期特点,从战国后期起,中国古代主要表现为百家合流。百家合流比百家争鸣还重要,争鸣只是探讨问题,合流才是试图解决问题,只有百家的有机合流才是最后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。

百家合流是百家争鸣的结果。百家争鸣表明:参加争鸣的任何一家学说,都有极大片面性,无一能单独解决中国古代的社会问题,要想解决问题,合流势在必行,所以在战国后期,几乎所有先进的思想家都认识到了百家合流的重要性。如荀子,他虽然“隆礼”,但对“法”的评价却很高,以致后来有人否认他是儒家,认为他是法家,唐代韩愈为此专门著文为其辩护,但仍认为他“大醇而小疵”(19)。这是不懂百家合流的缘故。战国后期的两个官办学术中心,“稷下学派”与“吕不韦门客集团”,他们学术路线也主要是百家合流。“稷下学派”的遗著《管子》和吕不韦主编的《吕氏春秋》,就是百家合流的产物。过去,人们都认为《管子》混入了其他学派的作品,不妥。实际上,它是当时各家参加稷下学术讨论的论文汇编;人们都认为《吕氏春秋》是杂家,也不妥。它是首次系统研究百家合流的尝试。术家是百家争鸣最后产生的一个学派,在术家那里,百家合流的思想一开始就体现得较突出。术家虽然极力反对儒家,但却口口声声讲法,张口闭口“法术之士”,以致后人误将术家归入了法家。术家脱胎于法家,搞的百家合流,主要是“术法合流”。

汉初的“黄老之治”,传统上将其概括为道家,这也欠妥。“黄老”虽然哲学上都是“道”,但政治思想却归属两个学派:《老子》的政治思想是“德”;《经法》、《十六经》是“法”,所以说“黄老之治”本质上是“德法合流”。而且汉初的“黄老”,不仅是“德法合流”,还吸收其他学派的许多有益成果。正如司马谈在《论六家要旨》中所说:“道家使人精神专一,动合无形,赡足万物。其为术也,因阴阳之大顺,采儒墨之善,摄名法之要,与时迁移,应物变化,立俗施事,无所不宜,指约而易操,事少而功多。”这不是典型的百家合流吗?

百家合流,从理论上来讲,任何两个学派或两个以上学派的思想的结合,都可以叫百家合流。但不是所有的百家合流都是“有机合流”。所谓“有机合流”,就是这种合流不只具有理论意义,而且具有实践意义,即能成功地解决中国古代社会面临的主要问题。前面所举的荀子、“稷下学派”、《吕氏春秋》、“术法”、“黄老”等学派的百家合流,就不是有机合流,因为它们在实践上最后都失败了。只有汉武帝的“儒术合流”是成功的,因为它们胜利地实现了中国封建社会前期两种体制的顺利接轨,是百家合流中的“有机合流”。不过,这种“有机合流”还要进一步分解:是儒家的什么思想与术家的什么思想的合流?前面讲过,汉武帝所崇尚的儒学主要是《孝经》,所采纳的术家思想主要是郡县制,因此汉武帝时期的“儒术合流”确切地说,应叫“儒孝与术体的合流”或“孝术合流”。

“推恩令”告诉我们:百家的“有机合流”是武帝以后中国学术发展的科学途径

过去,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学说认为,汉武帝以后的中国古代学术就是“独尊儒术”,这是不对的。汉武帝以后的中国学术既不是“独尊儒术”,也不是一直为“孝术合流”。“孝术合流”只适合于汉代,只有两汉才“以孝治天下”,用人为“举孝廉”,后世无“举孝廉”制。后来,由于中国各封建王朝所处的历史时期不同,所遇到的问题不同,治国思想也不一样,这就要求学术界不断地对百家进行新的有机合流。因此,百家的有机合流是具体的、历史的,不是一成不变的。

中国古代封建社会,汉以后是晋。晋上承曹魏,下接六朝,统一时间较短。但晋在学术上与汉有根本的不同。虽然这段历史时期中国长期处于分裂状态,统治思想也比较杂,但在百家合流上主要表现为德道与儒的合流,或叫“德儒合流”,即老、庄的德治思想与儒的合流。这时社会的主导思想是德道家,基本经典是《三玄》——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周易》,其学术特色为“玄学”。德道家为什么要合流儒学呢?因为二者的政治思想相当接近,如孔子也讲“德治”,并且体制思想相同,都坚持“分封制”。魏晋南北朝在治国实践上的最大变动,就是恢复了分封制,以及确立了用人制度上的“九品中正”制。

隋唐的百家合流与汉很接近,都是“儒术合流”。古人说“汉唐经学”,就是凭直觉认出了汉唐时期在学术思想上的同一性。但隋唐与汉在学术上还有一定差别,就是隋唐的儒学主要不是“孝”,而是“仁”。“仁”既是孔子在春秋后期创立的一种政治学说,也是孔子思想的核心,不过“仁”在孔子那里只是提出了基本设想,最后是由孟子完成的。孟子将仁正式概括成了“仁政”。什么是“仁政”呢?孟子认为“仁政”从根本上说,是要从经济基础上做起,即实行“均田”。孟子理想的“均田模式”是“五亩之宅,百亩之田”,后来还据此设计了一种“井田制”。过去,有人认为隋唐的“均田”制来自北魏,但事实上这种“均田思想”的发明权是孟子,而且孟子还将它定为孔子“仁学”的根本内容。中国古代统一中央集权制只有唐代贯彻了“均田制”,所以只有唐代儒学才是正宗的儒学。唐代虽未把《孟子》列为经,然而孟子地位的提高却是自唐开始,到五代才被正式认可的。过去人们经常说“两千年来孔孟之道”这是不对的。唐代与汉在用人制度上的差别,就是正式采用了《论语》中提出的“学而则优仕”,完善了隋代的科举制度。因此,唐代的“儒术合流”,实际是“儒仁与术体”的合流。或叫“仁术合流”。不过,这一合流还有个小插曲。就是唐太宗想按儒家的政体主张,恢复分封制,后来是礼部侍郎李百药上了篇《驳世封书》(20)予以阻止,才正式实现了新形势下的儒术合流。今天理论界多以柳宗元的《封建论》来说明唐代废分封,这是对历史的误解,柳宗元只是后来对这一问题的理论总结者,非当事解决人。

宋明的百家合流又与汉唐、魏晋不同。传统上说宋明理学,就是朦胧地看出了理学与经学的差别。事实上,理学的主导方面不是儒学,而是术家学说。理学的政治思想,是经汉初董仲舒进行“术儒合流”的“三纲”。笔者早就指出,董仲舒不是儒家,“三纲”也不是儒家思想,“三纲”的发明权是先秦术家韩非。理学虽以儒家文献为经典,把《十三经》改编成了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,但它突出了秦代“术儒合流”的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,将其列为《四书》之首;并且通过注释方式,把术家思想全部注入了儒学中,即传统上说的“不是我注《六经》,而是《六经》注我”。从理学开始,人们读经不是读经本身,而是重点读注,“皓首穷经,旨在穷理”。理学虽强调科举,但此时的科举已经完全僵化,因为理学占据了它全部的灵魂,“八股”就是宋明科举的主要特点。由于理学的性质是术家,所以明清才大兴“文字狱”,“文字狱”就是术家思想专制的沉渣复起,明代的“文字狱”,甚至株连到了儒家宗师孟子。如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洪武五年翻阅《孟子》时,他不懂要主要看注,而是错误地去读了原经。当他读到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;“君有大过则谏,反复之而不听,则易位”;“君之视臣如草芥,则臣视君若寇仇”等句时,便大发雷霆,骂道:“这老儿倘活到今日,朕非严办不可!”下令将孟子牌位从孔庙中撤了出去。(21)洪武二十七年,朱元璋又下令删《孟子》,除去了其中与“三纲”等思想相矛盾的八十五条语录,余下的编为《孟子节文》,科举取士以《节文》为主。(22)宋明在治国上的另一大变更,就是把“术治”制度化,如宋代的“文人带兵”、“兵无常帅,帅无常兵”等制度;明代的“锦衣卫”和“东厂”的克格勃统治等。在理学中,孔子被主要安排到了信仰领域,孔庙只不过是个偶像群,几乎整个政治思想都被术家所独占,宋代开国宰相赵普的“半部《论语》治天下”,就充分说明了儒学只剩了一个空壳。可是,理论界至今仍将理学当作儒学,真是荒天下之大谬!

“推恩令”虽然没有具体解决后来中国封建社会的所有问题,但它确为后来学术发展昭示了一条科学的道路,就是要对百家继续进行新的“有机合流”,而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只能把中国历史引向谬误。

“推恩令”告诉我们: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不着眼于“百家合流”,就会犯路线或方向性错误

既然中国古代学术发展的自然历史进程是“百家合流”,那么,我们今天反思传统文化就应着眼于“百家合流”。

第一,只有从“百家合流”入手,才能了解到古代各个时期的学术特点。战国中期以前为“百家争鸣”,战国中期以后为“百家合流”,秦是“术法合流”,汉初“黄老之治”是“德法合流”,汉武帝以后两汉为“孝术合流”,魏晋“德儒合流”,隋唐是“仁术合流”,宋明为“术儒合流”。

第二,只有从“百家合流”入手,才能了解中国古代学术的基本结构。中国的传统文化,从整体来看;信仰领域基本为儒家所占,道与释只是偶尔短时在某些地区或方面取得支配地位;政治领域,主要是术、儒两家,术的比重不比儒小,二者几乎平分秋色。其间法、德等学说只是在短时期内起过某些作用;哲学领域,主要是道家的“道”。阴阳家几乎没有独立的体系,理学的“理”也主要从改造“道”发展而来。先秦墨家脱离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,一直没有起过主导作用。

第三,只有从“百家合流”入手,才能真正弄清儒学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与作用。儒学在古代几乎从未单独起过作用,它必须要用术家予以补充,或去补充术家。传统上将汉武帝以后的学术都称作儒学,是从信仰上着眼的,这不科学。若从信仰着眼,单纯的孔子偶像能说明什么呢?

第四,只有从“百家合流”入手,才能突出术家在中国古代学术中的重要性。术家的郡县制几乎一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政体思想,术家的其他政治思想在秦和宋明亦一直是社会的主导思想。因此,术家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仅次于儒家。不过术家作为一个学派由于早先打法家旗号,后来打儒家旗号,一直被理论界所忽视,这是个大错误。不了解术家,就不会懂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,同时也不能真正弄懂,传统上凭直觉早就感知的“历史封建王朝都‘阳儒阴法,儒法并用’”(实际应为“阳儒阴术,儒术并用”)的奥秘所在。

第五,只有从“百家合流”入手,才能认清儒术是一家。中国古代学术一体化以后,其表现并不是“儒术合流”,就是“术儒合流”,二者紧紧相联,密不可分。儒学的伦理政治,没有术家的阴谋与残忍永远无法实现;术家的阴谋与残忍只有披上儒学的仁孝外衣才有实践价值。向东去的路与向西去的路是一条,道德的反面是阴谋,阴谋的反面是道德,在中国没有“法治”的古代,正是二者的交互作用,才使中国封建社会得以运行与发展。

第六,只有从“百家合流”入手,才能搞清“五四”以来传统文化反思的错误之所在。“五四”以来在传统文化反思上的最大错误,就是不懂“百家合流”,由此错误地把宋明理学的术家思想如“三纲”等当作儒家来批,造成了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的最大冤案——孔子冤案。“五四”只打碎了一个早已失去价值的了孔子偶像,对中国传统文化到底是什么都未弄清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是“五四”错误反思的继续,并将其推向高峰,所以“文革”不仅没成为“东方的启蒙运动”,反而引发了一场文化与政治的大劫难,反思者也一个个自己把自己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。“文革”大肆迫害知识分子、最后林彪、“四人帮”的垮台,无不是历史对这种错误反思的客观报复。

中国传统文化,既是古人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,又是东方的“斯芬克斯之迷”。不是中国人科学地扬弃传统文化,就是传统文化在不断地吞噬中国现代文明。中国人科学地去反思传统文化已经刻不容缓。“文革”的失误早已从政治与学术上宣告了所谓的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”说的反思方法之荒谬,在传统文化的反思走入死胡同的今天,我们何妨改从“百家合流”的途径之一试。历史的起点与逻辑的起点是一致的,而中国古代“百家合流”之最早的有机合流——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的“推恩令”,不正是这一新途径的真正入口和科学基点吗?

注:

(1)(3)拙作:《汉武帝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子虚乌有》,载《南京社会科学》1993 年第6期;《中国古史分期新探》,载《南京社会科学》1990年第1期。

(2)(8)(9)(10)(11)(12)(13)《汉书》:《贾谊传》;《惠帝纪》;《文帝纪》;《刑法志》;《武帝纪》;《武帝纪》;《武帝纪》。

(4)(5)(6)(7)《史记》:《秦始皇本纪》;《秦始皇本纪》;《吴王濞列传》;《高祖本纪》。

(14)《孝经·钩命诀》。(15)《后汉书·向栩传》。 (16)《论语·尧曰》。 (17)《韩非子·难三》。

(18)《左传》襄三十一年 。(19)《韩昌黎集·读荀子》。(20)《贞观政要·论封建》。

(21)全祖望:《鲒埼奇亭》第35卷。(22)刘三吾:《孟子节文题辞》。

(原载:《南京社会科学》1995年第4期;《新华文摘》1995年第7期转摘)


微信视频号:清音摆渡 | contact@abcxyz123.com